摩福官果然天资聪颖,十一岁就能吟诗作对,写一手好文章。摩婆婆对他极为宠爱,只是有个奇怪的禁忌,不准他去村东不远处的那条月利江。摩福官倒是一直听话,视那条江为雷池,从不接近。只是今年夏天忒热,大人们各干各的去了,留下摩福官在家读书,闷热得难受。几个玩伴来邀他去月利江游水。拍胸膛保证不会出事,摩福官禁不住诱惑,就溜了出去。
一伙人来到江边,其他人立即游水去了。摩福官不会水功,忍住下水的冲动,吹着江上的清风,望着周围的景色,诗兴大发,就在沙滩上用树枝划起诗来。树枝在沙滩上扭动着,摩福官不知不觉就挪到了岸的边沿处,一不小心,他掉了下去,只听扑通一声,水花四溅,江里的伙伴拍起巴掌:“哈哈,福官也下来了!”
摩福官登时被呛了两口水,他挣扎着伸出双手抓住了沙滩的边缘,刚要攀上去,忽然神智一阵模糊,隆隆响的耳朵里钻进一丝声音:“是你吗?你来了?是来找我吗?”那个声音凄婉极了,叫人悲伤。紧接着,摩福官的两只手腕像被什么缠住了,那股力量控制了他,把两只本已攀回沙滩的手拽回了水里。摩福官的全身都被牵动了,他伸着双臂,向水的深处荡去。那些伙伴见了,都以为他学会了游水。哪知道他是身不由己,迷迷糊糊地任那股力量扯了去,耳里还飘着那个凄婉的声音: “来,让我看看你,看是不是你?好像……过去很久了呀……”
终于有个探进水中看希奇的人发现了不对,大声喊了起来:“你们快看,福官的手腕缠着细细长长的东西,黑色的,哎呀!好像是人的头发!”
这时,神智不清的摩福官看见了江底冒出来一丛又长又密的水草,在水里飘飘扬扬的。又不像是水草,那不是人的头发吗?又黑又细的。摩福官正是朝那里荡去,他挣扎了几下,还是被那股力量控制着。忽然,几双手臂抱住了他的腰腿,一个劲儿地往回拽。
摩福官被伙伴们救上了岸,肚子鼓胀胀的,一按,他的嘴里就喷水,还迷迷糊糊地咕哝:“头发……头发,好长的头发啊,怎么……会长在江底?它……它还会对我说话……”
“福官一定是被水鬼迷了。”
“不怕,救上来就没事了。”
摩福官总算醒过来了。摩婆婆知道这件事后,竟然发了一场大火,两天后,不顾儿子儿媳的反对,把摩福官送到了百里之外的府城,托那里的友人照看并把他培养成材。而在愉塘村里,关于摩福官被水鬼迷的事传了很长一段时间,为什么别的孩子不会有这样的遭遇?也成了村里的人的谜,摩婆婆是什么都不说的。随着岁月的流逝,也没有人提了。
就这样过去九年,摩福官赴京参加会考,获得了探花的好成绩。在殿试上也博得了皇帝的青睐,皇帝夸了他两句,立时委以他县令一职。按理说,赴职前应该先回家叩谢家人的养育之恩,于是摩福官回到了阔别九年的愉塘村。
整个村子都热闹了,摩家好酒好肉地款待来这里跟摩福官套近乎的村民们,摩婆婆更是笑不拢嘴地上下打点着。心神不宁的是摩福官,他老是望着月利江的方向,陷入沉思。终于,他控制不住心中的冲动了,找了个借口,躲着摩婆婆,一个人溜了出去。
月利江还是像七年前那样波澜壮阔,摩福官心想,那丛人的头发一样的水草是不是还在水底飘扬?这九年,他总是在做同一个梦,水光粼粼的江底,一丛头发样的水草发出一些含义不明的呢喃,吸引着他过去。摩福官感到它与他之间一定存在着什么联系。这几年,他在勤奋读书的时候也苦练水功,就是为了这样的一天能够探出究竟。
摩福官除下了身上衣物,深深吸了一口气,就窜入江中,朝着记忆中的方向游去。忽然,他的神智有是一阵迷糊,耳朵里又钻进那缕凄婉的声音:“又是你……我又等到你了,过了多久呢?……那天,你被他们抢走了,我真是恨死他们了……来吧,来我这里……”
又有什么缠住了摩福官的手腕,拽着他。他本想摆脱它的控制,想了想,又顺从了它,只是尽力保持着身体的平衡和灵台的清明。不久,他再次看到了那丛水草,足有三尺长,在水里飘扬着又黑又细的身躯,情形诡异。摩福官虽然有些害怕,还是鼓足了勇气,双腿一蹬,朝那丛水草冲去。
摩福官只听见“砰”的一声,什么也看不见了,努力地睁大眼,都是一片黑暗。一具柔软湿润的身躯接近贪婪地紧抱他,一只手在他头上脸上摸来摸去。那个声音就在他的耳边响起:“是你,是你……可又不是你,你身上满是他的气息,可是……不是他的样子,噢,你是投胎转世了……你……你也被他们杀死了吗?为什么……我们会这么惨……”
摩福官惊恐地问:“你是谁?”
那个声音像在自言自语:“……你身上有了官者的气息,啊,你是中了榜吧?现在做官了,真好,你终于得偿心愿了,看来已经过去很多年了,我困在这里,都不知道了年月……我该留下你吗?我那么爱你,许了愿要跟一生一世与你一起的……不对,你已经投胎转世,与我就不是一世人了,隔世了,隔世了啊……”那个声音啜泣起来,好一会儿又说:“我不能留下你,绝不能害了你……你有大好的前途,我不过是困身江底的鬼罢了……”
接着,有一双手在推开摩福官。不知为何,摩福官产生了不舍之情,下意识地就喊:“不!不要推我!”但他还是被推开了,一阵晕眩后,他发现自己正浮在江面上。好几条身影在水里扑腾着,向他游来,岸上,摩婆婆着急地喊:“福官,你怎么样了?没事吧?福官……”
浑身发软的摩福官被搀回了家里,喝了半碗姜汤,就迫不及待地问摩婆婆:“您一定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对不对?您一定要告诉我,不然我怎么也安不下心啊!”
摩婆婆犹豫了许久,经不住摩福官的追问,她叹了一口气,挥手让其他人离开,然后对摩福官说出一件令他胆战心惊的往事。
二十年前,摩婆婆家留宿了一对青年夫妇,那男的叫刘标升,是赴京赶考的书生,他苦恼地对摩婆婆说:“本来是我一人去的,内子舍我不得,硬要做我的尾巴,于是一路拖拉。”刘标升的妻子名唤严如花,娇俏可人,拽着丈夫的手臂说:“谁叫你娶了我?我死也要与你一起,你别想甩下我!”夫妻俩的恩爱叫摩婆婆暗自偷笑,而刘标升显露出的气质与才华,也叫她佩服不已。
第二天,那对夫妇拜别了摩婆婆,又踏上了往京城去的道路。哪知道只过了不到一个时辰,刘标升一脸惊惶地跑回来,说他在山道上遇见了贼寇,妻子被掳了去,他救不了妻子,只好跑回来搬救兵。“求求您,救救我的妻子,若她出了危险,就算我得到了一世功名又如何呢?”刘标升的哀切令摩婆婆善心大发,就号召了村里的几十个壮力,扛着锄头铁铲,随着刘标升去救他的妻子。
不久,熟悉山路的村民倒是找到了那伙山贼,贼首哈哈大笑说:“那个美娇娘吗?供咱们取乐之后,她还不服,老子一生气,就把一块大石头绑在了她身上,让她去江里找龙王爷去了!嘿,真是可惜了一身细皮嫩肉!”刘标升一听,悲愤交加,猛地大吼一声,赤手空拳地就扑向贼首,却被他一刀就砍断了脖子。
一场混战,村里的壮丁赢了,山贼们死的死,活的被扭到了衙门。
这摩婆婆是真有一些法术的,见刘标升的魂魄在空中茫然无助地徘徊,她心中一动,想到了自己身怀六甲的儿媳。这刘标升天赋非常,若能让他投胎到自己家中,一定能光宗耀祖。于是她施展法术,拘禁了刘标升的魂魄,磨去他此生记忆。在儿媳临盆之日,又使出法术将刘标升的魂魄推入了她的胎中,就是后来的摩福官。
摩婆婆掐指算过,严如花被贼人凌辱后,确实又被绑上大石头投入月利江,从此魂魄被囚于江中,无法脱身投胎。她禁止摩福官接近月历江,正是担心他与前世之妻的冤魂发生什么事情,破坏了自己的期望。可怜这对夫妇,虽然相距不远,却是隔了前生今世!
摩福官听完,蓦地喷出一口血,流着泪低语:“原来你叫严如花,是我的前世之妻!”
两天后,摩福官不顾大家的劝阻,执意到了月历江。除了身上衣物就下了水,哪知发生了奇异的事,他一到水里,就被水面托住了,宛若平地,他根本进不了水。他明白了,冲着水面吼道:“如花!如花!我是你丈夫啊,你为何要拒绝我?”
摩福官无奈,只好许下重酬,要看有没有人肯代他下水去寻找严如花的尸骨。也真有不怕死的人,做了跳水勇夫。这人倒是顺利到潜入了江里。片刻之后,那人浮出了水面,兴奋地朝摩福官喊:“找到了!我看见了那丛长长的头发,还真可怕,我壮起胆子游过去,拨开了头发下面的淤泥,发现了一只骷髅头,再往下拨,是一具完整的人骨架,斜斜地卧在淤泥里面,紧紧贴着一块大石头。真奇怪!那头发跟活人的一样,牢牢粘着头盖……给我一个袋子,我把骨头捞出来……”
严如花的尸骨被捞上来了,灰白色的各类骨头摊在沙滩上,以骷髅头最为起眼,因为上面还长着长长的黑发,看的人都打了寒战。只有摩福官毫不畏惧,他知道,这是他前生最亲爱的人。
摩福官厚葬了严如花的尸骨,跪在她的坟前,喃喃地说:“如花,我会等你长大的,如果那时候,你我还有缘,仍然爱着我,我们再续前生的姻缘!”听到这番话的人莫不骇然,只有摩婆婆例外,只是挂起一丝苦笑。她答应了摩福官,要再次逆天而行,把严如花从江底脱逃的魂魄投到了某户人家的胎中。她也应摩福官的请求,磨去了严如花的记忆。因为摩福官不想严如花有任何伤痛的回忆,宁愿以后顺其自然。